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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钢:“两个凡是”的一段公案(1)

2016-02-05来源:炎黄春秋编辑:

 

【作者介绍】 韩 钢,男,1958年生,湖南古丈县人。1982年毕业于湘潭大学历史系,1985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马列研究所。1985年9月至2001年6月,在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供职。2001年6月至2008年6月,在中共中央党校从教。现为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。主要从事中共历史、中国当代史的教学和研究。学术团体任职有:中国现代史学会常务理事、中国中共党史学会理事、东方历史学会理事。


【正   文】

“两个凡是”是中国当代史上的一件大事,也是一桩公案。除了在政治层面,官方以决议的形式做出结论,认为华国锋推行和迟迟不改正这个“错误方针”,严重阻碍了对文化大革命错误的纠正;在事实层面,大量著述也都做了大同小异的历史叙述。关于“两个凡是”的流行说法,归纳起来,有以下几点:第一,“两个凡是”始于华国锋1976年10月26日的讲话;第二,“两个凡是”有四个“版本”,经典的“版本”是1977年的两报一刊“二七社论”,还有1977年3月的华国锋讲话;第三,“两个凡是”的目的,是阻挠和拖延邓小平复出和天安门事件平反;第四,“两个凡是”的实质是延续毛泽东晚年的错误。看似尘埃落定的历史,许多情节却依旧像隔窗观雾,模糊不清;而定性的结论,时隔近四十年后再反观,亦令人质疑。


『出台的背景』

1976年10月6日,华国锋、叶剑英、汪东兴等采取强力措施,隔离审查王洪文、张春桥、江青、姚文元等人。随即,中共中央政治局推举华为中央主席、中央军委主席。史称“粉碎‘四人帮'”。对于新权力核心而言,粉碎“四人帮”绝非没有政治风险。事实上,高层的顾虑并非杞人之忧。抓捕“四人帮”的消息公布后,海外很快有报道和评论认为,华和中共高层逮捕毛泽东的遗孀和毛在意识形态方面的主要代言人,是在毛逝世后实行“非毛化”的开始。1976年11月,美国革命共产党召开“国际形势会议”,断定“华国锋主席不维护毛主席的路线”。11月20日,《华盛顿邮报》记者马休斯在一篇题为《人们看到华开始逐步对政府机构实行非毛化》的报道中评论:“人们看到华开始逐步对政府机构实行‘非毛化'”。国内亦有迹象表明,一些地方出现对抗中央的苗头,亦不乏“右派政变”、“军事政变”的流言。如何避免风险,在主持者看来,关键在于继续高举毛泽东的旗帜。所以中共中央做出的第一个决定,就是建立“毛主席纪念堂”和出版或筹备出版《毛泽东选集》、《毛泽东全集》,以向世人昭示“继续高举毛主席旗帜”的姿态和决心。当然,总体上说这方面的情势并不严重。粉碎“四人帮”在党内外赢得的异常广泛的认同,华国锋和高层多少都有些始料未及,华当时曾坦承:“有些我们预料到的,有些比我们预料到的还要好”

令华国锋和高层更为担心的,是逐渐浮出水面的另一种动向。人们在欢庆“四人帮”倾覆的同时,也呼吁重新处理刚刚过去不久的两件大事:天安门事件和邓小平撤职。两件大事都与“四人帮”直接关联,既然“四人帮”已经垮台,颠倒的历史便须再颠倒过来。呼声首先来自一些中共元老和资深人士,同时也来自民间。抓捕“四人帮”的第三天,叶剑英派儿子叶选宁看望胡耀邦。胡因为在“批邓”运动中再次遭到批判,挂着中国科学院党的核心小组第一副组长的职衔,却已经“靠边站”。叶选宁通报了抓捕“四人帮”的情况,代表父亲征询胡耀邦对治理国家的意见。胡耀邦认为三件事情最为重要:“第一是停止批邓,人心大顺;第二是冤案一理,人心大喜;第三是生产狠狠抓,人心乐开花。”抓捕“四人帮”的第10天,即10月16日,李先念打电话给已被边缘化的陈云,征求对各项工作的意见。18日,陈云致信李先念,除了表示对粉碎“四人帮”的赞成和拥护、提出当前工作的意见以外,还提到了天安门事件:“要再查一查今年4月天安门事件的真相;当时绝大多数人是为悼念总理,尤其担心接班人是谁,混在人群中的坏人是极少数;‘四人帮'对这件事有没有诡计?”陈信是否涉及“批邓”,公开的材料没有显示。胡、陈的建言,反映了党内相当一部分人士特别是受文革冲击的元老的愿望。至于社会上,也是议论纷纷,对解决两件大事充满期待。

一个普遍流行的说法,称华国锋拒绝了来自党内外的呼吁,“阻挠和拖延”了邓小平的复出。其实,华和高层并非不愿解决邓的问题。当时的中央政治局多数成员,虽然都真诚接受和拥护毛泽东的文化大革命理论,但其中部分人(包括华国锋在内)长期分管政府事务,比较务实,1975年还参与邓主持的整顿,甚至比较积极(华国锋本人即如此),与邓有过一段较好的共事关系,同江青等人反倒有些矛盾和摩擦。后来由于毛批评邓,他们也跟着批判,但与“四人帮”不同,内心未必赞成一棍子打死。至于叶剑英,1973年和1975年曾三次向毛举荐邓,1975年与邓联手整顿军队,同邓有良好的合作共事关系;“批邓”以后,叶亦遭冷遇,彼此是患难之交,因此最早提出了恢复邓小平工作的建议。

问题是,这两件大事虽然都与“四人帮”相关,但都是毛泽东定的案,很难翻案。既要解决邓小平的问题,又不能损害毛泽东形象、并被人抓住把柄,华和高层面临两难。反复考虑的结果,是考虑了一个“两全之策”:一方面公开维持“批邓”的口号,另一方面又逐步减弱“批邓”的声音,暗中为邓的复出做准备,然后正式恢复邓的工作。华国锋后来多次做过解释:“如果不是首先紧紧抓住对‘四人帮'斗争这个全局,在‘四人帮'罪证材料之一、之二还没有发出,他们的反革命面目还没有充分揭露之前,在他们批邓另搞一套造成的混乱没有澄清之前,就急急忙忙去解决邓小平同志的问题,那就可能在一部分干部和群众的思想上产生各种疑问,特别是‘四人帮'的余党一定会乘机捣乱。‘四人帮'不是早就造谣说什么‘有人要为邓小平翻案',什么‘邓大平、邓二平'吗?现已查获,有那么一小撮反革命分子,他们的反革命策略是,先打着让邓小平同志出来工作的旗号,迫使中央表态,然后攻击我们违背毛主席的遗志,从而煽动推翻党中央,‘保王洪文上台',为‘四人帮'翻案。所以,如果我们急急忙忙去让邓小平同志出来工作,就可能上阶级敌人的当,就可能把揭批‘四人帮'的斗争大局搞乱,就可能把我们推向被动的地位。”华的判断和考量是否准确,尽可讨论,但透露出来的心思很难说不真诚。

据吴德回忆,1976年10月,华国锋在一次中央政治局会议上宣布了三条:第一条是请邓小平出来工作;第二条是要在中央会议上堂堂正正地出来;第三条是要为邓小平出来工作做好群众工作。华宣布的当然不是他个人的意见,而是最高层商议的结果。据熊蕾的文章披露,10月31日,叶剑英同她父亲熊向晖谈话,也肯定邓小平是要出来工作的。叶对熊说:“小平是要出来工作,不过要晚一点。车子转弯转得太急要翻车的。小平这个事是毛主席提的,政治局通过留党察看、以观后效的,现在一下子马上出来不行,要有一个过程。不然,真成了宫廷政变了。”也就是说,粉碎“四人帮”的当月,华和高层已经在考虑邓的问题了。

事实上,从1976年12月起,邓小平的政治和生活境遇有了明显改善。12月初,邓小平患病,经叶剑英批示,10日入住解放军总医院。14日,中共中央决定,恢复邓小平看文件。16日,华国锋、汪东兴批示,同意医院给邓小平实施手术治疗。住院期间,邓曾经被接到京西玉泉山,听华国锋、叶剑英、李先念、汪东兴介绍抓捕“四人帮”的经过。华、叶是否告知邓恢复他工作的打算,不得而知。但是,以如此高的规格(中央主席、副主席,两位政治局委员)向邓通报情况,本身已经说明问题。1977年2月3日,邓治愈出院,入住北京西山疗养,至少一半政治局委员先后前往看望。据有关著述,1976年底,苏振华、倪志福去西山看望邓小平。他们向邓小平“汇报了上海工作的情况”,苏还对邓说:现在“四人帮”粉碎了,全国清查“四人帮”篡党夺权的罪行取得了很大的成绩,形势很好,你出来工作的条件也成熟了,请你尽快出来领导我们工作吧!邓说:我也老了,前台工作还是由华国锋同志和叶帅他们去做吧,我可以给你们当个顾问。苏、倪则表示:你要出来就不是当顾问,你水平高,经验丰富,毛主席早有评价,我们都拥护你。据吴德回忆,在李先念提议下,李先念、陈锡联、吴德也曾一起去西山看望邓,明确“表达了中央请他出来工作的愿望”。

至于“批邓”,事实上也在逐渐淡化。粉碎“四人帮”之后,华国锋公开讲话,只有一次涉及“批邓”。1976年12月25日,华在第二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上讲话:“在毛主席逝世以前,他们(指‘四人帮'——引者注)对抗毛主席、党中央一系列指示,批邓另搞一套。”仅此一句,仅仅是提及,而且是从批判“四人帮”的角度说的。这是中央高层领导人最后一次公开提到“批邓”。笔者搜索的结果,《人民日报》提及“批邓”的文章,1976年10月7日至31日计160篇,11月减少至62篇,12月再减至36篇;1977年1月仅3篇,2月以后绝迹。至于“两报一刊”联合发表社论,从1977年元旦起即不再提“批邓”。粉碎“四人帮”之后的“批邓”不过是一个口号,并无实际动作。

关于天安门事件,华和高层也有松动。1976年10月26日,华国锋同中共中央宣传口负责人谈话,说:“天安门事件是中央定的,过去按中央指示办的,不能不追,不能不查。但有‘四人帮'插手。现在不涉及此事,避开不谈。”虽然说“避开不谈”,但话里也暗含一些潜台词:第一,说天安门事件是中央定的,“不能不追,不能不查”,含有出于被动而非主动的意思;第二,说有“四人帮”插手,表明事情的背景不是单一的,还有另外的原因(华后来曾说事件是被“四人帮”逼出来的);第三,说“现在不涉及此事”,暗示以后还会重新处理。不久之后,这种松动果然有了实际步骤。12月5日,中共中央发出了重新处理天安门事件的通知,要求:“凡纯属反对‘四人帮'的人,已拘捕的,应予释放;已立案的,应予销案;正在审查的,解除审查;已判刑的,取消刑期予以释放;给予党籍团籍处分的,应予撤消。”“纯属”一词画地为牢,涉嫌所谓“恶攻罪”的人士仍然不允释放。中央通知规定,“凡不是纯属反对‘四人帮'而有反对毛主席、反对党中央、反对文化大革命或其他反革命罪行的人,绝对不允许翻案”。事件的定性,也依旧维持了“反革命事件”的结论。但是重新处理,毕竟表明华和高层对事情的看法有了某种改变。事实上,还在这个通知发出之前,对被捕人员已经开始放宽处理。以北京为例,全市逮捕388人,粉碎“四人帮”之前已陆续释放224人,到1976年11月底又释放了140人。(未完转下一篇)

(该文摘自《炎黄春秋》杂志2016年第2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