『“正式”的版本』
华和高层的“两全之策”,没有能够有效平息社会呼声。分析起来,恐怕既有部署策略上的原因,也与高层意图同社会诉求存在不小距离有关。高层解决邓小平问题的部署,外界并不知情,甚至党内大多数人包括资深人士也不了解,难免给人造成“拖延”的印象。解脱了天安门事件的当事人,却仍然维持对事件的定性,而且还维持所谓“恶攻罪”,人们终究没有看到事件的彻底平反。中共内外郁积起不满情绪,社会呼声日渐强烈。1977年1月8日,是周恩来逝世一周年。与往常的纪念日不同,这是一个相当敏感的日子。上年的天安门事件,就是因为悼念周恩来逝世而引发的。年初开始,北京许多市民到天安门广场送花圈,写诗词,贴标语。除了纪念周恩来,很多内容涉及天安门事件和邓小平,表达了对高层的不满。
此情此景,与几个月前天安门广场发生的一切何其相似。高层担心引发事端,于1月6日召开了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。华国锋感到“现在有些思想动向值得注意”,在会上谈了三个动向:邓小平出来工作、天安门事件和十七年的估价问题。他肯定邓的问题“是要解决的,实际上也在逐步解决”。据李鑫说:“我记得1976年12月中央就议过要有步骤地解决小平同志出来工作的问题,到1977年1月时,中央已经决定请小平同志出来工作。”李鑫说的很可能就是这次政治局会议。
华告诫,恢复邓小平的工作“应是水到渠成,瓜熟蒂落”,“如果急急忙忙提出要邓小平出来工作,那么四号、五号文件、毛主席处理的这些问题,还算不算数?这样人家会不会说是为邓小平翻案?是不是不继承毛主席的遗志?”华再三申明恢复邓的工作“不是为邓小平翻案”,显然是顾虑被指违背毛泽东的遗志。关于天安门事件,华承认“此事确实受到‘四人帮'压制”,甚至说“天安门事件是压出来的”,但也说“确有少数反革命”。他强调此事“毛主席有指示”,“一定要说毛主席指示错了,会在群众中引起很大争论”。
对这些动向,华虽然不满,但态度却比较温和与容忍。对天安门广场的情况,他表示“悼念周总理,贴大字报,送花圈,让他送”,还说:“有些不同的看法不要紧,要引导,领导这一层要讲清楚。”总的精神,华是要求“服从同‘四人帮'斗争这个大局”,“毛主席、毛泽东思想这把刀子不能丢”。华和高层希望事情在高层设想的框架里解决,以免“干扰”高层预设的大局,而关键是不能“损害毛主席”。这是华和高层的政治底线。
第二天,汪东兴指示中央理论学习组负责人李鑫,组织写一篇社论,谈学习《论十大关系》和华主席讲话,把对天安门事件,对邓小平问题的注意力转过来。汪说要注意引导大家学文件,还具体指示社论文字不要长,两千字左右,要有力。《论十大关系》是毛泽东1956年4月25日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的讲话,毛去世后,《人民日报》于1976年12月26日公开发表;华国锋讲话指的是华国锋在第二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上的讲话,也已公开发表。发表社论以“转移”社会的注意力,大概是落实华国锋“要引导”的指示的第一个动作。
1月8日,李鑫召集中央理论学习组布置起草社论稿的事宜。过了几天,情况有变化。14日,汪东兴布置新任务:为华国锋起草两个讲话,一个是在小范围内谈谈小平同志问题,一个是在学大庆会议上的讲话。李鑫向理论组作了传达。“小范围”指准备在1月份召集的中央党政军机关负责人会议;学大庆会议则是将在4月份召开的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。李鑫还在传达中强调:要批小道消息,狠驳分裂中央的言论。所谓“小道消息”、“分裂言论”,指的是社会上关于邓小平和天安门事件的舆论。话说得比华国锋严厉,不知是传达汪东兴的指示,还是李鑫的发挥。社论稿的起草因此搁置,理论组转而起草华的讲话提纲和讲话稿。
1月17日,李鑫主持讨论讲话提纲的起草问题,说了这样一些意见:现在人们提出的问题,一个是邓小平同志出来工作的问题,一个是天安门事件的问题,解决这些问题要从大局讲起;干部和群众的言论和行动要服从中央的整个战略部署。还说:要讲高举毛主席的旗帜,处理这两个问题要肯定毛主席正确,不能损害毛主席的形象。按照李的意见,理论组写出了讲话提纲的第一稿。
1月21日,理论组讨论修改第一稿。在李鑫主持下,修改稿(即第二稿)里写了这样两句话:“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,都必须维护,不能违反;凡是有损毛主席形象的言行,都必须制止,不能容忍。”这是第一次提出“两个凡是”,即“两个凡是”的第一个版本。
为什么写了这样两句话?李鑫后来叙述:“在起草过程中,最难处理的就是,在当时的情况下,要稳定局势,就要高举毛主席的旗帜,不能讲毛主席有错误,不能提‘批邓、反击右倾翻案风'是错误的;同时,又要讲请小平同志出来工作是正确的,必需的。这样,起草工作就十分为难,怎么说也说不圆满。由于我强调了高举毛主席的旗帜,稳定局势,在讲话提纲第二稿中出现了'两个凡是'的提法。”这说明,“两个凡是”有特定的指向,针对的是当时有关邓小平复出和天安门事件平反的社会舆论,而不是邓小平复出本身。
“两个凡是”受到批判后,有些人追究到底是何人、如何概括出来的,也有些不同说法。作为当事人,李鑫谈过当时的情况:“这两句话怎样编写出来的,我已记不起来了,但总之反映了我的思想,在讨论中也没有不同意见。”李承担了责任,应该说态度是坦率的。就“两个凡是”的提法而言,的确既不是华国锋的“首创”,也不是汪东兴的“发明”,但是,不能不说它首先反映的还是华国锋、汪东兴应对社会动向的意图。既要请出邓,又要维护毛,不可能不矛盾,无怪乎李鑫说“怎么说也说不圆满”。这是华和高层的苦衷所在,也是局限所在。话说回来,在当时的历史情境下,要对毛泽东作分析,批评和纠正毛泽东的错误,也不大可能,至少大多数人很难有这样的省悟。因此,单纯追究具体起草者的责任,只能是一种苛责,何况有关具体起草者的一些说法并无可靠根据。
流行的说法,称华国锋1976年10月26日同中共中央宣传口负责人的谈话,是“两个凡是”的第一个版本。华那次谈话,其实讲的是批判“四人帮”的问题。在谈了批判要有通盘计划、局面要打得开、面要宽一点之后,华提醒:“批判要注意,凡是主席点过头的不要去批,如八个样板戏还是(要)肯定,某演员不好,可以换人。”这次谈话还有不同的记录版本,说的是:“在批判中要注意,凡是毛主席点过头的都要坚持,如八个样板戏是主席指示下搞起来的,还要演,演员可以换。”文字不完全相同,意思基本一样。联系上下文,华在这里说的“凡是”,指的是在批判“四人帮”时不要触及毛泽东,举的例子是“样板戏”。众所周知,样板戏同江青直接相关,但又是毛泽东赞成和同意的。华担心批判江青会牵连样板戏,那样势必触及毛泽东,所以才告诫“凡是毛主席点过头的不要批”。这里所说的“凡是”,是为了维护毛泽东,不涉及邓小平复出和天安门事件平反的社会舆论。华后来袒露心迹:“当时的意图是,在放手发动群众,开展揭批‘四人帮'的伟大斗争中,绝不能损害毛主席的伟大形象。这是刚粉碎'四人帮'的时候,我思想上一直考虑的一个重要问题。”所以华这次谈话,很难说是“两个凡是”的最早起源。
还有一种说法,认为吴德的一次讲话,是“两个凡是”的第二个版本。吴德时任中央政治局委员兼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。1976年11月30日,吴在四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三次会议报告粉碎“四人帮”的情况。吴在讲话中说:“凡是毛主席指示的,毛主席肯定的,我们都要努力去做,努力做好。现在把‘四人帮'的破坏和干扰除掉了,我们应该做得更好,也一定能够做得更好。”吴后来解释:“当时,我考虑是毛主席首先宣布王、张、江、姚等人是‘四人帮'的,又是毛主席指示‘要注意他们有篡党夺权的野心'的,我认为汇报应该强调粉碎‘四人帮'的行动是根据毛主席的指示来做的,以此为根据才能更好地稳定全国的局势。因此,汇报中历数了‘四人帮'的罪行之后,我讲了‘一个凡是'的意思。”按照这个解释,吴德是在说明粉碎“四人帮”的依据。吴的讲话新华社发了消息,《人民日报》第二天就发表了。他的解释,人们可以采信,也可以不信,但讲话没有涉及邓小平复出和天安门事件的社会舆论,也是不争的事实。因此,吴德的讲话也很难说是“两个凡是”的第二个版本。
1月下旬,讲话提纲稿又做了修改。改到第四稿,情况又有变化。原拟召开的中央党政军机关负责人会议不开了,改为召开中央工作会议。2月3日,李鑫再次召集起草者开会,传达汪东兴的指示:讲话推迟,先发表社论。李鑫还说,汪东兴同志要求把讲话稿中关于“高举”的那些话加到社论里去。“高举”的那些话,就包括“两个凡是”。“两个凡是”的提法,就这样移入了社论稿。当然,不是原封不动地“移植”,而做了些修改,特别是后半句“凡是有损毛主席形象的言行,都必须制止,不能容忍”,改成了“凡是毛主席的指示,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”。
李鑫将修改后的稿子报送汪东兴。汪批示:“这篇文章,经过李鑫同志和理论学习组同志多次讨论修改,我看可以用。”2月5日,汪东兴又批示:“可以发两报一刊社论,请耿飚、朱穆之、李鑫、华楠、王殊同志阅办。”不知什么原因,后来只有李鑫在这个批件上画了圈,没有听取其他几位的意见。时任《人民日报》总编辑的胡绩伟回忆:“这篇社论虽然标明是‘两报一刊'社论,但这三家报刊的编辑部和总编辑事先并不知晓,连当时领导宣传工作的临时机构‘宣传口'事先也不知道。原来这篇文章是由李鑫同志领导的中央理论学习组起草的。”李鑫后来曾经检讨,是他没有同宣传口和两报一刊的负责人商量,就直接报汪东兴了。华国锋后来说,这篇社论曾经政治局讨论和传阅同意。按华的说法,不管是否经过了宣传口,社论稿是中央高层集体审定的。
2月6日晚,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全文播发了这篇社论《学好文件抓住纲》。第二天,《人民日报》刊出。社论称:“学好文件抓住纲,深入揭批‘四人帮',这是我们胜利完成一九七七年各项战斗任务的关键。”社论透露出中央高层的意向,即把人们的注意力从邓小平和天安门事件问题,转到学习两个文件和揭批“四人帮”上来。社论称,“必须紧紧抓住深入揭批‘四人帮'这个纲”,“各地区、各部门、各单位,进行各项工作,都必须服从这个战略决策,紧紧抓住这个纲”。为此,社论特别强调纪律:“毛主席多次教导,要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教育党员和人民。‘三大纪律的第一条,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,步调一致,才能得胜利,步调不一致,就不能胜利。'当前,就是要在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和各级党委的统一指挥下,在抓纲治国的战略决策上,把我们的步调一致起来,紧紧抓住揭批‘四人帮'这个纲,一切服从抓纲治国的战略决策,我们的步调就能一致。离开这个纲,违背这个战略决策,我们的斗争就会走偏方向,我们的步调就不能一致”。这段正面强调纪律的文字,暗含对人们议论、呼声的指责,批评他们与党中央步调不一致。
社论最后有一段话:“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,领导我们奋战了半个多世纪,经历了十次重大的党内路线斗争。这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反复证明,什么时候,我们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,遵循毛主席的指示,革命就胜利;什么时候离开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,违背了毛主席的指示,革命就失败,就受挫折。毛主席的旗帜,就是胜利的旗帜。毛主席在世的时候,我们团结战斗在毛主席的伟大旗帜下。现在毛主席逝世了,我们更要高高举起和坚决捍卫毛主席的伟大旗帜……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,我们都坚决维护;凡是毛主席的指示,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。”这是“两个凡是”的第二个版本,也是人们耳熟能详的“正式”的版本。
有人当时即质疑:依照“两个凡是”,邓小平就不能出来工作,也不应出来工作。据李鑫后来说,社论出来后,也有一些群众反映“两个凡是”就是不让邓小平同志出来工作。这些质疑都误解了“两个凡是”的指向。“两个凡是”要全盘维护毛泽东不假,但完全没有邓小平不能出来工作、也不应出来工作的意思。华和高层已经考虑解决邓小平的问题,1月份还在中央政治局会议确定此事,怎么会通过一篇社论去否定已经作出的决策?李鑫以为群众不了解内情,自然会有这种反映,没有在意。
但是,“两个凡是”一经提出,就不以提出者的主观意志为转移,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反映。据说中央宣传口主要负责人耿飚当时就颇有微词:“登这篇文章等于‘四人帮'没有粉碎。按照这篇文章的‘两个凡是',什么事情也办不成了。”邓小平也表示了对“两个凡是”的异议,他对前去看望他的王震说,这不是马克思主义,不是毛泽东思想。
如前所述,高层原打算开中央党政军机关负责人会议,后来改开中央工作会议。会前,华国锋曾同邓小平谈话,明确告诉邓中央请他重新出来工作的决定。据叶选基回忆:“在此前后,以陈云、耿飚、王震、王诤等为中心的老同志有个议事组合,我与他们均有联络并通报情况。当时的中心议题是邓的复出和为‘天安门事件'平反问题。在他们得知邓复出已无大碍后,主张要集中精力转向为‘天安门事件'平反。邓对‘天安门事件'平反问题尤其关注,得悉外间传闻反对平反最坚决的是吴德后,他专门把我和叶帅的小女儿叶文珊召到西山25号楼。在卫生间里,邓指示我们下山去串连这批老同志,发言点吴德的名。我们遵此照办了。”
陈云准备了一个书面发言稿,他说:“这个稿子我曾经跟秀才商量了一下。秀才就是胡乔木同志,他看了稿子以后说,要加一段,现在有暂时的困难,但这个困难是可以克服的。他说,一定要写这一点。我说,我是老机会主义分子,你帮我写吧,写了一段。他是个文人,我是个店员,我接受你的意思,还用我的文字。还征求了一些同志的意见,在耿飚同志家里谈了一下,五个人:耿飚、王胡子(指王震——引者注)、我、萧劲光、王诤。本来到王诤家里头,他说,他家里头不好,到耿飚家里头,五个人。我说,把这个稿子看一看。耿飚说,稿子就是要写到这样才好。”(未完转下一篇)
(该文摘自《炎黄春秋》杂志2016年第2期)